【昭白】我思存
*半夜即兴发疯之作
嬴稷恍恍惚惚中看见一片模糊不清的光亮,脚下轻飘飘的,不由自主地朝着那走去。
死了,他回头一瞥,儿子,宫婢,黑压压跪了一地,他哼笑了一声。
我王万年,哪有谁能活到万年,不过是对君王的奉词耳。
他晃晃悠悠地走着,也不知道走了多久,一道刺眼的光芒晃了他一下,他眯起眼睛,抬头上看。
哦,土地庙。
可笑,神灵眼中,王和平民百姓也没有什么区别,世人为大同争论不休,殊不知死了就得偿所愿了。
嬴稷想着朗声笑起来,迈大步进去按规矩了了他阳间的账,拇指按下的瞬间呼吸微微一滞。
“秦,昭王五十年十一月,杀秦武安君白起”
也不知是他的魂魄挡不住光,还是天地神灵故意找他的难堪,那书简上的“白起”二字格外的醒目刺眼。
啐,若依寡人,定发兵夷平阴曹十座阎罗殿
嬴稷恨恨地按上了指印。
待他收回手,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书简,盯了半刻,有如释重负一般松了口气。
他把王座背在肩上数十载,压得脊背弯折,唯恐有一丁点的闪失,日夜心兢,所幸老秦东出,扫平六合在望,倒也不愧去见父王和娘。
活这一辈子,嬴稷不愧对任何人。
诚然,任何人。
额头两侧又开始隐隐作痛,痛得他有些气恼。
怎么死都死了,还要遭这个罪吗?
遭被私心折磨的罪。
他会恨寡人吗…他应该恨,就如寡人也怨他一般,他心里推演着,飘飘悠悠地往外走,此一行,望乡台,黄泉路,但愿不要与他相见……
也不会相见了,他…
他是大英雄,大英雄才不会去上赶着见一个误国害民,令人心寒的昏君,生死都不例外。嬴稷越想越气,转念想见见也好,最好能指着他鼻子问问,寡人一生,如何误国,哪里害民了?他一个负心之人倒摆出一副文臣死谏的架势咄咄不休,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般。
为臣子者不忠于君王,寡人不过冲他发发脾气,这还过分不成?
白起,从生到死,都是你欠着寡人的债。
嬴稷攥拳敲了两下额头,忽然出来,庙外的光晃得他揉了揉眼睛才得适应。
他记得他阖眼的时候都人定了,怎么这阴间的天还不黑?隐隐约约前路似乎有一个身影,背着身,还看不太清,只得看个大概。
宽肩蜂腰,身形修长,灰白头发顺垂地贴在背上,倒是…好生眼熟?
“前者何人?”嬴稷一手挡着光,眯起眼睛问道,心里又不禁感叹。
到底是上了年纪,若在他年轻时,见过谁不记得?
那人听得,缓缓转过身,老则老矣,却能看得出风姿尚存,眉宇间一股杀伐英气,双目炯炯,堪比夜空星月。
他微微躬身,揖手施礼。
嬴稷定睛看清,心下震颤,悠悠乎便也觉得胸内气短,调息间竟咳嗽起来。
“你…”千言万语一时间都堵在喉咙里,不知说哪一句才好,也不知怎么说才对,气息不顺,便又猛地咳了几声,“竟敢怨怼寡人至此?何敢?!”
“白起不敢。”
不敢?都来找他清账来了还敢说不敢?嬴稷被他的回答气得想笑。
武安君啊,武安君!寡人捧在手里放在心里几十载的宝贝心疙瘩,即便你对寡人不忠不顺,寡人也依旧不曾丢开你,你便是这样回报寡人的心么!
怎么犯错之人反倒理直气壮了?世态如此,嬴稷越发觉得自己的心心念念像个愚不可及的笑话。
“自别后数年,王上还安好么?”
果然武安君啊,大英雄!永远一副月朗风清的模样!嬴稷想着细不可闻地冷“哼”了一声,“怎么武安君到此相见,是为跟寡人叙旧?”
白起看着眼前的君王好一会儿,没作答。
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公子稷怎么年岁越长越像个稚童?
叙旧么?空诏杀降,惹得三军侧目,王剑出鞘,闹得满城风雨,他不敢自认心胸多么宽广,也没有不计前嫌的气度。
埋怨吗?当然埋怨。
心寒吗?确实心寒。
恨吗?
恨吗?
白起低首长叹了一声,一种疲惫如千军万马般朝他一人摧倾过来,或许这一刻,对于这毫无缘由又莫名固执的逾矩,苍天已经给了他答案
“君若不去,寡人便从此恨君。”
为王的早就说得够明白的了,白起呀白起,你为臣子,到底还在期盼奢求些什么呢?
有些东西,活着时不见天日,死了就更要埋进土里,哪怕轮回生生世世,也不能越过唇舌。
“白起,只是想等一等王上。”
“甚?”
不知为何,此一言说得秦王喉头凝涩,眼窝酸胀,明明平淡得像白水一样的几个字,却似一道天雷般震得六国称臣的虎狼之君险些失态,刷一下就红了眼圈。
“你,等寡人?”
白起张了张嘴,良久,又道:“王上这些年,安好么?”
武将大多没长得一口伶牙俐齿,又死心眼得很,压在心底的心思,日复一日年复一年,渐渐声势浩大,昔日涓涓细流足矣抚慰心肠,今日却似洪水蚀堤一般逼着自己要一个说法,诗里那些慕少艾的情愫,于世人是蜜糖,于白起,是砒霜。
“寡人,”嬴稷抹了一下鼻尖,微微转了下头,喉头滚动了一番,又清了清嗓子,“寡人很好,秦国如今雄于列国之巅,一统之势已定,涤荡天下指日可待…”
没等他说完,白起颔首低眉,笑了。
如此,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
“你笑甚?”嬴稷皱着眉头,不依不饶地上前,颇有一种气势汹汹的架势。
“王上安好,白起心愿了了,故而笑。”
心愿已了?何意?他对寡人一点牵扯都没有了吗?连怨,连恨都没有了?
嬴稷一把拽住转身欲去的白起,什么君王仪态,反正死都死了。
“白起!你给寡人说明白,什么叫心愿已了?”
“王上,还有何不解?”白起没明白,难不成人死一遭,心智上还削减年岁不成?
“是你说,说寡人对你不公,不该派他人来试探你的心思,说寡人不顾你的心肠,置你于不仁不义的境地不顾,让你无所适从,说你对寡人寒心,你…”暮年君王的鼻尖酸了又酸,扣在那人肩上的手指紧了又紧,絮絮叨叨又磕磕绊绊,最后似是让人欺负的孩童一般流着眼泪质问道:“你不恨嬴稷吗?”
白起怔住了,沙场征战一生,没有一局一阵比眼下这般让人不知从何下手。
恨吗?
宽大的衣袖下,十指指尖逐渐被力道染上苍白,腰背僵直,似乎每一个骨头缝都在作响,唯有胸膛内翻江倒海,波涛震天,哪怕是天下畏惧的战神也被逼得节节败退,招架不得。
“白起…从未恨过王上,从来没有。”他一字一顿,仿佛是发下什么关乎性命的誓言。
他精明如斯的王上啊,难道自始至终,连你,也勘不破白起的心吗?
“当真?”
拨云见月一般,嬴稷凝目直视着白起的眼睛,极力找寻着证据,“你不能骗寡人,绝对不能!”
王心之上伤痕累累,谁都可以捅一刀,但唯有武安君白起不行。
唯有他放在心尖子上的武安君,不行。
“白起所言,字字皆真。”
嬴稷看着白起的眼睛,少顷,蓦然笑了起来,笑声朗朗,一堵横在他胸口数年的心墙墙终于轰然倒塌。
高兴,比哪一战赢了都高兴。
俄而,他缓了缓气息,笑着扣了扣白起的胸膛,“可真心么?”
后者也笑着略略躬身,“不敢欺瞒王上。”
嬴稷终于心情大悦,满意地点点头,手指顺着白起的身子落到了他搭在身前的手上,仔细摩挲了几下。
有茧有伤,手感并不佳,甚至很差,可莫名的,嬴稷就是觉得踏实,舒心。
“王上…”白起被他摸得不太适应,耳尖有些烫人,他一生戎马,不清楚这种心里酥酥麻麻的感觉是什么,只是觉得该躲回去。
可嬴稷是何许人,虎狼之君咬住的猎物不会轻易松口,他回避了白起的目光,剑走偏锋地将那双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上。
死都死了,还管什么礼法不礼法。
“白大哥,嬴稷心中一直有你。”
“王…”白起张口结舌,心鼓震耳欲聋,此刻如临深渊,他生怕说错了一个字便万劫不复。
“嬴稷心悦于你,意如匪石,未可转也。”
若换做他人,一把年纪仍要表白心意,定然觉得讪讪坠坠,可此刻嬴稷不在乎,王不可有让人牵制的短处,可现在新秦王继位,他嬴稷已是褪去华服王冠,孑然一身了,所谓脸面,所谓短处,于此时此刻的他而言皆是虚浮,唯有眼前的这一双手,他摸得见抓得着,这才是实实在在。
“你不用急于复我,”他说着密不可察地瞥了一眼白起的脸。
似有绯色。
“寡人现下有的是时间耐心,你我可缓缓以待来日。”
白起怔愣地听完嬴稷的心意,立时间不知道该作何表情,深思良久,又似郑重下定决心一般,看了看嬴稷的眼睛。
兵者诡道,可眼前分明城门大开,无敌无兵,只嬴稷一个,却又抵得过百万雄兵。
输了。输得心甘情愿。
白起会心,一双手卸了力道,任由他的君王握着,一如从前一般,答道:“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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